另眼看山水——豐子愷的《桂林的山》

豐子愷每朝紙面下筆,常帶禪氣。畫圖寫文,總有閒散的意態在。我幾乎要疑心他能否觸著人間的煙火。

我讀豐氏的畫,先于他的文,並且興趣好像也在後者上面。鐘叔河箋釋的周作人兒童雜事詩,即以緣緣堂主的插圖為配。一詩一圖,雙璧並美。詩好,而圖亦富古拙氣息,似乎偏重繪神摹態,如詩之可吟味。我對於豐氏的印象便是這樣得來,同時很佩服在艱疚的世上,竟有以如此超逸的趣味活著的先生。

桂林風物,素來為文人傾心,豈能少了豐氏的遊跡?終於給他做出一篇《桂林的山》來,說是他的旅程的畫錄,大概也是合適的。用他的冷眼打量這片山水,便依自家態度剪取。陽朔山和灕江水,久不分家。自韓愈以碧玉簪、青羅帶來比山喻水,千年未易,誰還變得了它?到了豐子愷這裡,興味或許多在山石雲嵐之際。“古畫中的遠峰”究竟比平流之水更惹眼。“至於水,灕江的綠波,比西湖的水更綠,果然可愛。”寫罷這幾句盡可以交代得過去的話,他的筆墨即移向桂林的青山。橫看側望,也只說一番大致的情形。從這山上,引出的卻是任率的評點,同前人的專情寫山,殊異。且莫驚詫於他用筆的反常,這樣一篇文章,也實在能夠叫人換一種心情看桂林。

文章貴含真性情,快要成為一句套話,在豐子愷這段文字裡,卻未落空。象鼻、疊彩諸山,獨秀、碧蓮眾峰,在豐氏看,皆若巨大石筍,真是一個老實的形容!了無韻深味永的美感。他說:“我對於這些大石筍,漸漸地看厭了。庭院中佈置石筍,數目不多,可以點綴風景;但我們的‘桂林’這個大庭院,佈置的石筍太多,觸目皆是,豈不令人生厭。”在我讀到的賞景文章裡,唱著如許腔調的,鮮矣。不誇讚也罷,豐氏還在懷疑著“桂林山水甲天下”這已傳為名句的讚譽,認為在“美”與“奇”兩字中,以桂林之山的特色,只可占得一個“奇”字,“美”則未必,故無資格在天下山水中稱甲。“桂林的山,奇而不美”,這一句仿佛定評的話,也在表明,他是無心令其入畫的。對於名山勝水,豐子愷不肯膜拜,只以平常心遊而記之。“美其所美,非吾所謂美也。”他相信自己的感覺。人是風景的主人。佛說:“隨處作主,立處皆真。”豐子愷對桂林之山的態度,似由此出。

論及山水對於人的性格的影響,豐子愷說“桂林的奇特的山,給廣西人一種奇特的性格,勇往直前,百折不撓,而且短刀直入,率直痛快”;甚或廣西“政治辦得好”,“產武人,多軍人”,也因那些拔地而起的奇山的影響,倒像是隱機鋒於家常語中,不落跡象,又很近乎幽默。由此而逐漸明白,豐子愷是在借山水題目寫著言外的意思。說桂林的山也給他一種奇特的脾性,方才做出這樣一篇亦直亦曲的風景文章,殆庶幾近實吧。

豐子愷(1898-1975)鏢浙江崇德(今桐鄉)人鏣著有散文集《緣緣堂隨筆》、《緣緣堂再筆》、《子愷小品集》、《率真集》、譯著《苦悶的象徵》鏤《源氏物語》、《獵人筆記》等。《桂林的山》見中國旅遊出版社出版的《中國現代遊記選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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